“噢”了一声，随之又恢复了常态，很平静地听完儿甚为详细的述说，轻轻摆一摆脑袋说：“他…那人…孝武又把在村巷里听到的议论转述给父亲，白嘉轩听了既不惊奇也不置可否。他双手拄着拐杖站在院里，仰起瞅着屋脊北后雄巍的南山群峰，那架势很像一位哲人，慨说：“人行事不在旁人知不知，而在自家知不知；自家下好事刻在自家心里，下瞎事也刻在自家心里，都抹不掉；其实天知地也知，记在天上刻里地上，也是抹不掉的。鹿霖这回怕是把路走到了。”白嘉轩说着转过来，对聆听他的教诲的儿说：“你明天到县上去找你哥，让他搭救霖叔狱。你给你哥说清白，要尽心尽力救。”

鹿霖已经沉静下来。从保安团团丁把一条细麻绳缠到他的两条胳膊上算起，直到拽着他走过原上的官路，走滋县城然后推只有一个小孔的牢门，在散发着一腐臭气味的牢房里刚度过了一个后晌和一个夜晚，盼来了监牢里陌生的第一个黎明时分，他都一直于愤怒到癫狂的情绪里。从小孔里接过第一餐囚犯的黄碗时，他更加狂怒，扬手就摔砸在墙上，当他接受了第一次讯问之后，又立即安静下来，安静地坐在靠墙的床板上，呼气气都很匀称。当他从小孔里接过一碗蒸腾着焦糊味儿的包谷糁时，对送饭的狱卒说了一句调话：“兄弟，你烧熬糁的时候，是不是在耍求？糁烧焦了，你喂我家的狗狗也不喝！”鹿霖还是喝了那碗散发着焦糊苦味儿的包谷糁，而且喝得一滴不剩，用筷儿越来越快地刮刨着粘滞在黄碗碗上的糁粒儿，仍然不忍心放弃，脆扔了筷伸起来。他现在才回忆起前一顿饭是在自家屋里吃的，这一碗正好与前一顿饭间隔两天一夜。

白嘉轩听了这话心里一沉，默然瞅着鹿贺氏走院，鹿家下已经走到独木桥上，而河中心的那块桥板偏偏折断了，鹿兆鹏闹共产，四海闯，多年不见音信，鹿霖有这个儿跟没这个儿是一回事；鹿兆海死了；在原上举行过一次绝无仅有的隆重葬礼，坟的蒿草冒过了那块一人的石碑，完全荒寂了；鹿霖家修筑讲究的四合院里，现在只剩一个黄脸老婆鹿贺氏楦在里。白嘉轩拄着拐杖站在院里，前忽然浮起小他两岁的鹿霖幼年的形象，前吊着一个银牌儿，后心挂着一只银锁，银牌和银锁是各系着两只小银铃，凭银铃的响声可以判断鹿霖是平步走着还是蹦蹦地颠跑着…鹿霖他大鹿泰恒对儿所犯的致命错误，鹿霖自己又在他的后人兆鹏海上重犯了。家风不正，教不严，是白鹿家族里鹿氏这一儿的固的弱，源自然要追到那位靠尻发起家来的老勺勺客上，原来就是不正不直修行太差。“这是无法违抗的。”白嘉轩拄着拐杖，泥塑一般站在院里思虑和总结人生，脑里异常活跃，十分锐，他所崇奉的世治家的信条，被自家经历的和别家发生的诸多事件一次又一次验证和锤炼，加显得颠扑不破。白嘉轩让孝武到县上去搭救鹿霖的举措，正好发生在鹿贺氏登门之前，完全现了他“以德报怨以正被祛邪”的法则。他在得悉鹿霖被逮的最初一瞬间，脑里忽然腾起鹿霖差人折房的尘雾。他早已清了儿孝文堕落的原因。他一半憎恨鹿霖的卑劣，又一半遣责自己的失误，现在他无疑等到了笑傲鹿霖败名裂的最好时机。他没有幸灾乐祸，反而当急搭救鹿霖的举措，就是要在白鹿村乃至整个原上树立一神。他几乎立即可以想见鹿霖在狱中得悉他搭救自己时刻会是怎样一心态，难鹿霖还会继续还意于自己在孝文上的杰作吗？对心术不正的人难还有比这更厉害的心理征服办法吗？让所有人都看看，真正的人是怎样为人世，怎样待人律己的。

第一次审讯十分简单：“你把你的共匪儿的行踪供来，就放你回去。你啥时候想通了，就随时说话。我们有充份的证据，证明你知你儿的底细。”鹿霖听明白了，也说不再慌，不再生气，更不会摔碗掷箸与饭为仇了。他当即好了死在这张板床上的准备。他在审讯室只问了一句话：“要是我说不兆鹏的影踪，大概就得在这不刮风不淋雨的屋里蹲到死吧？”审判官抿了抿嘴，没有回答他的挑衅。鹿霖吃完以后，就仰躺在床板上，跷起一条，心里想：修下监狱就是装人哩喀！能享福也能受罪，能人前也

白嘉轩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看见孝武神张地走到跟前，他告诉父亲一个意料不到的消息：“爸！田主任让我上一保保长的空缺！”“唔？当保长？”白嘉轩说“你先到县上去办那事，你霖叔家婶刚才来过…你明白就起。”

鹿霖的女人鹿贺氏走来，黄发胀的脸颊和泡儿上都着焦虑。白嘉轩以少见的切吻招呼她屋里坐，不等鹿贺氏开，就赶忙询问鹿霖的情况。“啥啥儿情况连一丝丝儿也摸不到。”鹿贺氏说“我跑了两天，先生哥也专程到县里去了一回，甭说见不到人，连一句实情都问不来。”白嘉轩替她宽心：“你甭急也甭跑了。我跟孝武刚刚说过，让他明早到县上找孝文先打探一下，看看到底是因为啥事由。问清了事由儿，才能对症下药想办法。”鹿贺氏翻起沉重的泡儿激地说：“我来寻你就为这事。哥呀，我知你为人心长。”白嘉轩鼻腔里不意的吭了一声，摆摆说：“在一尊香炉里烧香哩！再心短的人也不能不。”鹿贺氏说她昨日找过鹿三，求他到县上跟黑娃打探一下，鹿三脖一扭说，我为我的大事小事也没寻过他！我不是他爸，他不是我儿，你还不知？你叫我求拜他是糟践我哩！白嘉轩笑笑说：“三哥那人你明白，是个倔豆儿喀！”鹿贺氏临到从椅上站起来告辞时，颤着声说：“我这阵儿倒再指靠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