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我去会一个朋友。他是讲宋学的先生，一见我，就说我不该讲厚黑学。我因他是个迂儒，不与辩，婉辞称谢。殊知他越说越兴，简直带训饬的吻来了。我气他不过，说：“你自称孔之徒，据我看来，只算是孔之，够不上称孔之徒。何以言之呢？你们讲宋学的人，神龛上供的是‘天地君亲师之位’。你既尊孔为师，则师徒犹父，也可说等于君臣。古云：‘事父母几谏’。又云：‘事君有犯而无隐。’你为甚么不以事君父之礼事孔？明知孔的学说，有许多地方，对于现在不适用，不敢有所修正，直是谐臣媚之所为，非孔家而何？古今够得上称孔之徒者，孟一人而已，孔曰：‘我战则克。’孟则曰：‘善战者服上刑。’依孟的说法，孔是该以枪毙的。孟曰：‘仲尼之徒，无桓文之事者。’又把仲说得极不堪，曰：‘功烈如彼其卑也。’而《论语》上明明载，孔曰：‘剂桓公正而不谲。’又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又曰：“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仲，吾其被左衽矣。’孟的话，岂不显与孔冲突吗？孔修《秋》，以尊周为主，称周王曰‘天王’。孟游说诸侯，一则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再则曰：‘大国五年，小国七年，必为政于天下。’未知置周王于何地，岂非孔教叛徒？而其自称，则曰‘乃所愿则学孔也。’孟对于孔，是脱了的，故可称之曰孔之徒，汉宋诸儒，皆孔之也。至于你吗！满程朱，对于宋儒，明知其有错误，不敢有所纠正，反曲为之庇，直是家之，称曰‘孔之’，犹未免过誉。”说罢，彼此不而散。阅者须知，世间主人的话好说，家的话不好说，家之，更难得说。中国纷纷不已者，孔家为之也…达尔文家为之也，于主人何尤！

梁任公曰：“读秋当如读楚辞，其辞则人香草，其义则灵修也，其辞则剂桓、晋文，其义则素王制也。”呜呼，知此者可以读厚黑学矣！其词则曹、刘备，其义则十年沼吴之勾践、八年血战之华盛顿也。师法曹、刘备者，师法厚黑之技术，至曹刘之目的为何，不必问。斯义也，恨不得起任公于九原，而一与讨论之。

愈消灭，许多兵戎相见的人，而今聚一堂。明朝的党人，忍不得气，现在的党人，忍得气，所走的途径又与明朝相反，这是更为可喜的。厚黑先生曰：“知明朝之所以亡，则知民国之所以兴矣。”我希望有志救国者，把我明的“厚黑史观”下细研究。

我不知有孔学说，更不知有克思学说和达尔文学说，我只知有厚黑学而已。问厚黑学何用？曰用以抵抗列。我敢以厚黑教主之资格，向四万万人宣言曰：“勾践何人也，予何人也，凡我同志，快快的厚黑起来！何者是同志？心思才力，用于抵抗列者，即是同志。何者是异党？心思才力，用于倾陷本国人者，即是异党。”从前张献忠祭梓潼文昌帝君文曰：“你姓张，咱老也姓张，咱与你联宗罢。”我想，孔在天之灵，见了我的宣言，一定说：“咱讲内诸夏，外夷狄，你讲内中国，外列，咱与你联合罢。”

梁任公曾说：“假令我不幸而死，是学术界一损失。”不料他56岁就死了，学术界受的损失，真是不小。古来的学者如程明、陆象山，是54岁死的。韩昌黎、周濂溪、王明，都是57岁死的。鄙人在厚黑界的位置，自信不在梁程陆韩周王之下，讲到年龄，已经有韩周王三人的寿，要喊梁程陆为老弟，所虑者万一我一命呜呼，则是曹、刘备诸圣人相传之心法，自我而绝，厚黑界受的损失，还可计算吗？所以我汲汲皇皇的写文字，余岂好厚黑哉？余不得已也。

克思明唯史观，我明厚黑史观。用厚黑史观去读二十四史，则成败兴衰，了如指掌，用厚黑史观去考察社会，则如渚燃犀，百怪毕现。…我们又可用厚黑史观攻击达尔文权竞争的说法，使迷信武力的人失去理论上的立场。我希望阅者耐心读去，不可先存一个心说：“厚黑学，是诱惑人心的东西。”更不可先存一个成见说：“克思、达尔文是西洋圣人，李宗吾是中国坏人，从古至今，断没有中国人的说法，会胜过西洋人的。”如果你心中是这样想，就请你每日读华西副刊的时候，看见《厚黑丛话》一栏，就闭目不视，免得把你诱坏。

昨日我回到寓所，见客厅中坐一个很相熟的朋友，一见面就说：“你怎么又在报上讲厚黑学？现在人心险诈，大不已，正宜提倡旧德，以图挽救，你这些怪议论，岂不把人心越越坏吗？”我说：“你也太过虑了。”于是把我全思想源源本本说与他听，直谈到二更，他然而去，说：“像这样说来，你简直是孔信徒，厚黑学简直是救济世人心的妙药，从今以后，我在你这个厚黑教主名下当一个信徒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