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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2/7)

朱白氏关心的是侄女的婚事,现在好不容易得到了和白灵见面的机会,心诚意笃地要尽一番作为姑妈的责任,企图松动弟弟嘉轩父女之间的死结:灵灵,你咋么今儿想起来看姑妈咧?”白灵毫不迟疑地回答,声调里颤动着真切的气:“我成年成月天天都在想着姑妈。好姑妈你想想,我而今有家难归只剩你一个亲人啦…”朱白氏倒真的被侄女动了。朱先生悄然退寝室前院书房去了。朱白氏便斟酌了字的探问:“你跟鹿家老二还拉扯着?”白灵无掩的声调说:“早先几年我们都私订终了哩!那阵儿都小都不懂啥。现在都大了懂得理了,觉得不合适又拆散了,只是一般乡亲乡党有来住,再没啥拉拉扯扯的事。”朱白氏听着就很惊诧,白灵说着私订终伤风败俗悖于常情的事,跟说着今的庄稼长得好或不好一样平淡,一样无所顾忌,便不禁不住撇着嘴角鄙夷地骂:“灵灵,你的脸真厚!”白灵委屈地叫起来:“姑妈,是你问我,我才踉你说的呀!你问我我能哄你吗?”朱白氏说:“你看你说这号事的神气,跟喝米汤一样,脸连红一下下都没有,你的脸还不厚?”白灵故意抹一下脸颊,顽地盯着姑妈说:“姑妈,你忘了我自小就不会脸红!”朱白氏不为所动,语意反而更重铁:“你不脸红你爸可脸红,你脸厚你爸可脸薄,你不要脸你爸可是要脸的人!”白灵再也撒不来:“姑妈,我来看你,你倒骂我?”朱白氏依然冷着脸:“你看我啥?你连你爸你妈都能丢舍,还在乎我?”白灵受到当捧击,一下无所措起来,慈可亲的姑妈一下变得冷峻如铁,心里顿时产生了沉重的失望而哑无言。朱白氏说:“你一张退婚字条儿,把你爸的脸揭光咧,你知不知?”

朱先生注视看白灵的睛,似乎比初见到朱白氏的睛更富生气了,甚至觉得这双睛习文可以治国安,习武则可能统领千军万。他沉默专注的神情引起白灵的注意:“姑父,你盯我是认不得我了?”朱先生自失地笑笑说:“噢!姑父正给你相面哩!”白灵兴趣陡生:“站父,你算我命大还是命苦?”朱先生说:“你的左方有个黑。你得时时提防,不要踩到黑里去。跷过了黑,你就一路风了。”白灵真的当回事追问起来,黑意味着一般灾祸,还是彻底毁灭?是指不治之症,还是指挨黑枪上绞架,枯井,甚至自杀吊涝池?她装轻松的不在乎的神气:“姑父,你说明白,我好防备着。”朱先生也笑着说:“你防备着好。”白灵还想问个究竟,姑妈却话说:“你甭听你姑父胡掐昌算。他是跟你说笑哩!”转过脸对丈夫一数责备:“年轻轻的娃嘛,你给她算啥哩掐啥哩?吓娃啥哩!”有意岔开话题问起妹货铺的生意。朱先生理会了妻反而笑起来:“我知灵灵信西学不信八卦,才跟她故意笑哩!”白灵坦然地说:“姑妈放心吧,我不会吓病的。岂止我的左侧有黑?我的前,左首右首,生都布满陷阱。可以说整个中国现在就是一个大黑,咱们全都在这黑。”

腊月上,白灵托一位回原上过年的同学给王村婆家捎去一封信

那天在涝池边上帮母亲白赵氏淘布。天织成的白布搁到夏天,打下桃捶下青,再摊到石碾上碾轧成糊涂,然后和白布一起装瓷沤窝起来;五至七天以后,再掏来到涝池淘洗,白布已经变成褐黑的了,这直到棉楣烂朽成条条缕缕也不少连接的第二工序是把着了底的棉布涝池的青泥里再度加,黑青的淤泥给棉布敷上黑,然后就可以棉袄夹衣或面料了。那时候,朱先生和媒人装作走累了也走了的过路人,到涝池旁边卸下肩的褡裢洗手,媒人悄悄指向涝池左边那半腰上结着一块树瘤的皂荚树下的那个女。大涝池四周长满大大小小的皂荚树,那是女人们洗衣用过皂角遗下的胡又繁衍的族。那时候,朱白氏跟母亲白赵氏把最后一络经过沤染的棉布从瓷瓮里掏来,在涝池里摆呀淘呀搓呀拧呀。长工鹿三当时在涝池边沿挖下一个半人的坑,坑边堆积着从涝池里捞的沤成的黑的淤泥。朱白氏和母亲把刚刚淘洗净的褐黑的棉布一段一段铺坑里,鹿三挖一锨表泥覆盖上去。朱先生看见那女挽着袖健壮白的小胳膊,两只于被染得黑紫如漆,附着一条的脑袋始终低垂着不抬起来。朱先生佯装找一实际是想换一个角度,不料脚下踩着淤泥几乎摔倒,果然那母女听到涝池周围女人们哗笑扬起来。朱先生恰在那一刻瞧见她的模样,转就离开涝池上了官路,对媒人说:“就是这个。八字不合也是这个。”

不拢嘴:“噢呀灵灵呀…”

朱先生不是瞅中了好的模样而是瞅中了那双晴。此前他曾毫不惋惜地摈弃了四五个媒人介绍的亲事,全是她们的睛经不住他的一瞅。朱先生向父亲持一打要求,凡是媒人介绍给他的女必须他背看一。他已看四五个媒人介绍下的七八个女,都不是因为门不对或相貌丑陋,在于朱先生一瞅之后发觉,有的睛大而无神,有的媚气太重,有的俗。他究竟要找到一双什么样的睛自己也说不透彻,在涝池边瞅见白家大姑娘的睛时心里一颤,那朦胧的追寻顿然明朗起来:刚柔相济!男里难得一缕柔媚,而女难得一丝刚。朱先生从涝池离时断肯定,即使自已走到人生的半路上淬然死亡,这个女人完全能够持节守志,撑立门,抚养儿女…现在,朱白氏睛周围布满了细密的皱纹,愈见沉愈见刚正,愈见慈了…

坐下来以后,朱白氏抓着灵灵的胳膊一直不松手,温柔敦厚的情也发生变异,连着询问侄女在哪儿住,在哪儿吃,在哪儿念书等等惦念的事。朱先生端坐在一边不上话,对着白灵的睛瞅了又瞅,那双又圆又大的睛有,尽不像他爸白嘉轩那么突,但仍然显示着白家人球外凸的特征;这睛首先给人一厉害的觉,有某天然的凛凛傲气;这傲气对于统帅,对于武将,乃至对于一家之主的家长来说是宝贵的难得的,而对于任何阶层的女人来说,就未必是吉祥了;白灵的晴有一缕傲气,却不像父也不像兄那样外,而是作为聪意灵秀的底气支撑主宰着那双眸,于是就和单纯的女或一切俗气的女人显示差异来;纺线车下,织布机上,锅前灶后,无论如何窝不住这一双睛,整个白鹿原上恐怕再也找不到这睛的女了。朱先生在心中这样想着,忽而浮第一次看见妻朱白氏的睛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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